《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机器人经久不衰的意识形态力量来自于这个术语的模糊性。人们从未就它的含义达成一致意见。机器人(Robot)是捷克语“robota”的派生词,原意是“苦力”或“奴役”,它来自于卡雷尔·恰佩克(Karel ?apek)在 1921 年创作的剧本《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R. U. R., Rossum’s Universal Robots),剧中的这一设定是人造生物人,而不是金属制品。在俄国革命的背景下,人们最初认为恰佩克笔下叛逆的机器人是一种隐喻,暗指异化的工人,尤其是那些在亨利·福特(Henry Ford)的流水线上辛勤劳作的工人。不过,也有人很快就把这个词与同样是在汽车工业中出现的自动化机器联系起来。几乎从这个词抵达美国海岸的那一刻起,机器人就同时指代了工人和可能取而代之的机器。即使时移世易,但这种二元性却一直存在。二战时,人们既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似乎缺乏自由意志的法西斯士兵,也把它应用到像V1和V2火箭这样的远程制导技术上。冷战期间,社会学家 C. 赖特·米尔斯(C. Wright Mills)批评白领工人是“快乐的机器人”,因为他们看上去没有什么独立性。而另一些人则用这个词来形容电子计算机和自动化技术,而这些技术使机器的运行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性。甚至在美剧《飞出个未来》中,机器人明星也同时是对技术以及对女演员身份的商品化的讽刺。机器人既被看作人化的机器(humanized machine),也被看作机器化的人(mechanized human)。它连结了现代生活的两个核心主题:在现实中机器对人的取代,在比喻中人向机器的转变。它的重要性,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都源于它的创造者和使用者在这两种趋势之间建立的关系——它如何把科学、技术和工业资本主义的进步与个体灵魂的转变象征性地联系起来。
人的机器化安布罗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擅长以描写工业生活中的不愉快来传达幽默,这一点没人能比得上他。这位讽刺作家同时也是个内战老兵。他的第一场战斗是夏洛战役,而在肯纳索山,他脑袋中了一枪,这成了他的最后一场战斗。后来,比尔斯搬到了旧金山,并在那里根据自己的战斗经历撰写散文和短篇小说,其部分作品批判了机器对人的英雄气概的影响。他在描述夏洛战役中南方联盟的一次刺刀冲锋时写道:“就像以往一样,铅弹战胜了钢铁;勇敢的心灵不禁因这样的屡战屡败而破碎。”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比尔斯对机器意象的使用愈加频繁。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中,他收录了一桩奇闻轶事:一台割草机把操作员的头割了下来。他最著名的故事《鹰溪桥上》(“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讲述的是一个南方男人心中的幻想。这个男人被判处绞刑并在铁路桥上执行,因为他竟敢破坏铁轨,这在美国工业社会中可谓犯下了弥天大罪。1894年,比尔斯在短篇小说《莫克松的主人》(“Moxon’s Master”)中开始写作有关自动装置的故事。这个故事要比《大草原上的蒸汽人》更接近《弗兰肯斯坦》,它描绘了在唯物主义时代将人与机器对比所产生的危险后果。
撰稿人们也用此类机器人形象找来描绘日本人。阿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在其1961年的畅销书《莲花与机器人》(The Lotus and the Robot)中,将“莲花”与“机器人国度”进行了对比,前者是传统日本文化的代表,而后者则是他认为的一种向往西方现代性的冲动。当美国人讨论日本在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成功的原因时,他们也同样使用了那套将日本工人比喻为机器人的陈词滥调——这些工人不管职位如何,都穿着相同的制服,似乎愿意为了公司的利益而压抑自己的欲望,一直工作。摇滚界的冥河乐队(Styx)1983年的热门歌曲机器人先生(Mr. Roboto)也许最能体现出日本人是如何被描述为机器人的。这首歌主要讲述的是一名白人摇滚歌手与“日本制造的部件”组装而成的极权机器人战斗的过程;而在录像带里,斜眼龅牙的机器人一句又一句重复着“Domo arigato”(日语“非常感谢”),这一形象主要取材于早些年的反日宣传。一年后,日本政府非常担心美国人将日本人看作机器人的倾向,因此专门设计了一档电视节目试图打破这种刻板印象。正如日本公共关系部门的一名官员告诉《华盛顿邮报》的那样,这一节目将证明“日本人不是一天24小时工作的机器人”。美国文化把日本描绘成依靠管控和技术的结合来摧毁美国的机器人般的敌人。在20世纪晚期的全球化、自动化经济中,制造业工作岗位减少,薪资水平并未提高,计算机自动化的噩梦对许多工人、工会和社会群体来说变成了现实。即使是那些保住工作或找到新工作的工人,也不得不比机器人出现之前工作更长时间,但却只能勉强保持原先的收入水平。在此机器人不再是带来礼物的使者,而是毁灭的化身。最能体现这一转变的当属《飞出个未来》。就在1999年圣诞节前,它向观众介绍了另一款机器圣诞老人。但是,与五六十年代的机器圣诞老人不同,这个机器人带来的不是礼物,而是死亡:因为编程代码出了岔子,它认为所有人都是坏人。剧中角色艾米向弗莱解释道:“如果他在天黑后抓到你,会砍掉你的脑袋,并且从他可怕的袋子里拿出玩具塞满你的脖子。”当圣诞老人和他会喷火的驯鹿遇到弗莱和莉拉时,圣诞老人宣布他们是邪恶的,并拿出一把激光冲锋枪和许多形似饰品的手雷。当所有的角色都奇迹般地从机器人的怒火中幸存下来后,他们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唱起了一首新的节日歌曲:《圣诞老人正朝你开枪》。在许多工人阶级群体看来,圣诞老人变成终结者那样的毁灭者还真不是在开玩笑。能清楚看出这一点的是,剧集中短暂出现过的这个机器人很像“通用伙计”,它本来应该给60年代的美国带来礼物,但却导致了工作岗位的减少。虽然一些制造业岗位并未消失,但机器人与外包业务的出现大量减少了半熟练工种,而且随着人工智能的日益强大,熟练工种也受到了威胁。在此前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美国的中产阶级在很大程度上对机器人给蓝领工作造成的威胁不屑一顾,甚至还幸灾乐祸。但是到了21世纪,他们不得不疲于应付机器人对他们的取代。